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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 家 日 记

2013年4月8日       浏览:

天色寒冷,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,以致让我在夜深人静独坐床头时突感恐惧,恐惧他会突然离开我们。好不容易等到了农历十二月初一周六,归心似箭的我一阵奔波一路感伤回到了家。

推开门,父亲安详地坐在桌边烤火,我叫了一声“爸爸”,他还没反应过来,我就自报名字。他高兴得一脸笑容:“今天不猜你回来啊!”他还是看不清我们的五官,辨不出声音,但感觉到人影、神态,思路非常清晰。边寒暄边把买的东西点给他。点完后,他凝视着我的脸,严肃地问他经常问的问题:“你每次都买这么多东西给我,你给婆家买了没有?”我说:“我没时间回去,也没买东西。分建经常买了回去。”他又说:“你如果只买给我,不买给他们,我就呷不下。”我说:“你老人家放心,家娘家爷要买什么,我和分建都依。他们有2个老人,给他们的要比给你的多。你没意见吧?”他才笑着说:“没意见,没意见。”

之后,他跟我认真提出,要将他10多年前割的棺木上漆,以备不测。我说:“好。”但心里暗自悲伤,可能父亲自己有预感。自从棺木割起,他这是第一次提出上漆,如果他真的躺到棺木里走了,我还是无法接受。我止住了泪水,喊来哥哥商量。说干就干,我们将踏步搬空,清出棺木来。因一直没管,落了好多灰。我对哥哥说:“我来把灰擦掉吧。”哥试了几次才把盖掀开,他嫌我力小,不要我去抬盖,说第二天喊男劳力来抬。我说:试一下吧。没想到我们兄妹俩抬动了,慢慢移了出来,放在厅屋的椿凳上。我开始擦灰了,爹要我别用湿布抹。我就找来干布,从里抹到外。以前,我看见棺材就怕,就是母亲去世时,也不敢靠近。可这一次,我一点也不怕。摸着棺木的时候,想着父亲辛劳一辈子,最后就这么一副棺材陪他,感慨很多。我摸着它,就像摸着父亲的衣物和他本人。棺材内还留着10多年前割时的刨花,淡淡的木香,我把刨花一点点拿了出来。小心翼翼,抹了一遍又一遍,换了一块布又一块布。没有悲伤,只有虔诚。

这棺材割起时,木匠已第一个睡了,这是师父的传度。家乡有老人去世装束前,孝子帮父母穿热寿衣的习惯,表示对父母的不舍与孝敬。我是女儿,要穿也是哥穿。我突发奇想,我来睡一下父亲的棺木吧。他百年以后,当我想他的时候,就会想到睡在里面的感觉,也许会好些。我喊来哥、侄孙,鞋也没脱,就踩在凳子上爬进去,向天睡到里面。浓浓的木香、平整的底板,脚伸不到当头。对我来说,这棺材太长了,又太狭了,手不能笔直放于身体两侧,只能交叉于腹前。我闭上眼,感觉很平静。见我闭上了眼,侄孙马上将内盖盖上,只留我的脸可看见,我知道他恶作剧,大喊:“莫盖啦!”哥将内盖掀起,笑着将我扶了出来。接着,侄孙也爬到里面睡了一下,说:“好舒服!”我笑着跟哥说:“我百年之后还没这样的棺木睡呢!有了这次的感觉,我就满足了。”哥也笑了。哥去约漆匠,回来说,过两天就来。

晚饭后,我跟哥陪着父亲聊天。什么都聊,他讲到哪,我们听到哪,偶尔问几句。跟父亲在一起,心里很平静,无欲无为。小时坐在他膝上听他讲白话(故事)的感觉、冬天兄妹围坐在四方炉子边,他用小树枝在炭灰上划,教我们识字的情形,他端着书倚着门框唱读的声音,带着几姊妹在地里劳作的情形…这些,就构成了我对父亲今生难忘的印象。有好几次,我要父亲讲他一生的经历,可每次讲到同一个地方,他就不愿讲下去了。

父亲命苦。刚生下来,他母亲就病了。算命先生说,母子相冲,要把他过房。40天后,他被送到了现在的家。养父50岁还没儿子,视他为己出,养母刁钻。本有微薄家产,但因养父抽大烟而式微。后,养母生下三个儿子,只有一个存活。加上流行性痢疾,家产荡然无存。12岁开始,父亲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。担砂罐、担细香、担棉花、担脚,苦力全做过。与母亲结婚后,去了洞庭湖3年,因性格倔强,与外公搞不来,回了家。他只读了2年书,但,天资聪颖,心灵手巧。办伙食、作田土样样精工。还特别爱学习。我读小学的时候,是他教我学字。我读初中起,则是他向我学字。就是看到街上招牌上不认得的字,也要问怎么读,怎么写,意思是什么,怎么用。父亲能够读写更多的东西,就是这么学来的。他好学的精神,对我和我们的后代产生深远的影响。父亲影响我们的还有对我们的教育。从小,在我们家里,凡物皆有定处,不能乱放。用了,要物归原处。凡事就在当时。讲了就要做。凡事要靠自己。人要有志气。还有很多很多…。这是父亲给我们的最大的财富。在我的记忆里,父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吵过架。到现在,要我当着家人发脾气,要架个好大的势。

和许多老人一样,父亲能坦然面对死亡。那次他与几个和他同年生的老人一起闲聊,大家都争着说自己身体不行,会提前走。旁边有个中年人说,你们都别争了,我做三个签,长的慢走,短的先走。大家一致同意。结果,父亲抽了长的。在场的人都说要看看究竟准不准。当讲到他百年之后丧事如何操办时,他说:“千万不要讲排场,厚养薄葬。不要唱夜歌,耽搁睡眠,改为做烧香酒。人死后,一场空。别人要讲你们空话,就说是我吩咐的。”我们说:“好。”

晚上十点了,他催我们睡。哥明天有事,先睡了。我伏在桌上,偶尔答几句,或就是呆坐。父亲见我不答话了,知道我要睡了,催我睡。我说:“我陪你坐吧。你睡了,我再睡。”他说:“哎,我就是躺到床上,也要12点才能睡得着。”我说:“聊一下子再睡吧。”等帮他慢慢脱下衣裤、鞋袜,躺到床上盖好被,我才熄灯放心去睡。一倒床,就安然入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