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故土之痛
父亲感冒20多天了,还没见好,他要我去寻一副草药试试。我扛上锄头与叔走进了近20年未曾踏过的田坎土畲。初冬的故园,到处杂草丛生,深比人高,除几块精耕细作的田土外,其余从坳上到坳底,要么光板一块,要么荒草一块,长满冬茅和铁石烂(一种可穿破铁石的草)。我的心被草堵住了,儿时背着背篮四处寻草,遇到一片稍密的草如获至宝的那份激动,如今变成了压在心口的石头。因为到处是儿时千寻万寻的草,叔在一边叹息着,指点着哪块是张五嫂家的,哪丘是三粒子家的,都荒了好几年了,只能用挖土机才能挖动了。唉,八十岁的人了,我也不想做了,但隔一年不做,他们打工回来,就挖不动了,土也不肥了,没办法,只有挖。一个不足1200人的村庄,初步估算,荒掉的田和土加起来有600多亩。大家耕作的是离家门口近的那些,离家1公里的统统荒掉了。
住在山腰上的二姐在小镇上买了地,起了房子,农忙时回到山里劳作几天又来到了镇上,山上的十来户人家陆续往山下移。当我问到山尖岭上的土怎样时,她说,全荒了,后来退耕还林了,只有4到5年的光景,除了门口的小部分田土外,其余也都荒了,都不想做工夫了。
家门口那口承担本村和下村蓄水灌溉任务的大塘,干得要见底了。两边塘底上什么都有,烂衣服、玻璃瓶、石块、塑料袋……还是70年代清过塘泥,里面八口活水井都被堵塞,塘坝被融蚀1米多,两边石墈只留下泥部浅浅的2层石块,现在土墈实际上是田泥垛起的,融进了1米。流向下村的水渠,儿时我们在里面捉泥鳅、舀鱼,现在水渠两边肿胀了,像肿了眼的人眯着的眼睛,看不出水路。
我跟爹说:怎么不凑点钱修一下呢,他叹气说:唉,要他们出钱,他们宁肯让它(塘坝)烂!私人的东西都不在乎,还讲公家的!
柳婶说,村里50岁以下的人要么出去打工,要么在三角坪打牌,没人愿意干农活。20多户人家中,只有2户喂了猪,50%的人种了自己的田份,插一季稻,只要能维持家里口粮就行。40%的人要买蔬菜吃。
柳婶抱怨说:“以前大家吃完饭,说的是‘做工夫去’,现在是说‘打牌去’,你也只讲打牌,她也只讲打牌,虽然不愁吃穿,但终究不是好事,你也不做菜,她也不种田,哪里来呀?”
晚上,四周漆黑,周边五栋房子都没人住,最近的一栋堂屋顶已塌了下来,他们都搬到其他地方去了。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,失落注满了心头。
改革开放以来,特别是近几年来,经济富裕了的故乡,让我越来越陌生了。有很多好东西,有意无意中丢失了,再也找不到了。
记得1981年田土分到户,近60岁的爹带着我们三姐妹砌石墈,打百年基业,说这块土可得多少豆子、挖多少红薯,那块土打多少麦子。可就是短短的30年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田土变贱了,很多果蔬土种消失了,良种、转基因、激素、农药、反季节果菜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安全……
土荒了,田荒了,田变成土,也荒了。老人叹息:作阳春划不来啊!水利设施还是60年代建造的,山塘、水塘的蓄水能力很差。凡是要抽水的田都没有人耕了。在家乡,一个青壮年农民,打一天零工就有80-100元,能买1-2包米,可够一家子吃上半个月甚至1个月了,年轻人已不想也不会作田土了。妇女们打麻将放一炮,就有近50元,也能买一包米了。只有那些上了50岁、没有其他手工艺的人们坚守在田园上。
一边是大量的田园荒芜,荒草连天,一边是麻将桌边成群的人们,他们都背离了自古以来“不作田土没饭吃”“耕读传家”的传统,撕裂着乡土上最后的道德操守。一边是外地被用过激素的蔬菜和打过除草剂从不发霉、光亮光亮的大米,一边是故园大片大片空置的田地。
长期的二元结构,让故乡的人们做梦都想变成城里人,不要作田土是人生第一大目标。凡出外打过工的人,都不会回家乡作田土,宁愿耍,也不想作。没有乡镇企业,没有民营公司,没地方去,就在家打牌。
走在故乡的田土里,看着荒成一片,负罪感、怜惜感无法排遣,就像看到一碗碗白米饭倒在马路上。虽然,没作田土不影响他们的收入,但勤劳的人文精神已像丘丘相连的黄土地上的生芽(作物)一样让人看不到了。大家都跑往城镇,田荒了、土荒了、水荒了、屋荒了,怎么办?这种发展方式绝不是长久的,也不是我们所要看到的。解决这些问题,不是一时一地,需要每个对故乡有感情的人付出努力。